午前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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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兽出没的日子

“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半,晚间新闻报道。随着当今世界上巨兽袭击事件不时发生,身处世界各地的居民对人身安全的担忧日渐高涨。近日,由前美国国防部官员泄露出的一系列文件指出,以北约成员为主要的欧美各国政府与军工组织合作进行的一项关于建造讨伐超大型袭击者的巨型机甲武器项目于不久前的原型测试中,试验场地突遇超大型袭击者入侵事件,造成大量人员伤亡与项目原型机报废。对此……”

“死鬼,电视声音放这么响,还看这样不吉利的东西,换个台,放点小孩子看的。”安抚着新生婴儿,妇人推了一把身旁散着酒气和机油熏臭的男人,不满地抱怨。男人抓过遥控器,不紧不慢地换着频道。黄昏已过,路上已无多少行人车辆,仅剩几个相约成群、四处玩闹的孩童和正在散步的大人。他从工厂的劳累中解放出来,无视邀他相聚的朋友,径直赶回家中看望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尽管一连几日都是重复这般,但感受着来自这个孩子的这样旺盛的新生的气息,他感觉无比满足。

“诶,你还没给娃起名呢,你爸都开始催了。”

“这个……不急,我还没想好。”他仍逗着孩子,稚嫩的婴儿是那么的小,好像连两只手合在一起,也抓不住他的拇指。孩子大概是着了急,咿咿呀呀地叫着。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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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 人

从坠地时候计起,郝妩嫽这二十多年里从未离家超过半百公里之数,就连工作的分配的基金会宿舍离家也仅有半小时脚程——只可惜除了名义上拥有的20平豪华双人宿名额外,郝连那宿舍是上床下桌还是上下双床都不曾了解。得益于设施人事部严格遵守的《员工家庭保密条例》,她只得在远在十公里外的城郊旧区里拣来一间墙壁漏水发霉的单身公寓充当休假日的蜗居之处——除去每月末的四天外,郝妩嫽只得带着全套家伙蹭住设施室内的保安室。

基金会的工作选没有担保人介绍的那样充满刺激、热情与高尚情操,她早就预料到了这点,只是感性迟迟不愿接受现实。试想一下,有哪个神智尚清的基金会主管会将一位刚从校园新鲜出炉的行政文员调去异常研究或者更危险刺激但仅存在于遥远大城市里的高级站点内的对异武装部队干活呢?当然了,此种事若是出现也并不荒谬,只消在报检时塞些意思,设施就能在下个年度多获得一笔百万计的“研究经费”——至于这笔钱应该流向哪里,外头还有人寿保险顶着不是么。总之,除了无聊(事实上不少同事羡慕着)之外,郝妩嫽的工作没有任何缺点。而除去签完保密协议后去参观收容扇区内保存的高危品(一个长着有锋利倒刺的大号猫舌头的高速移动马桶,由本地Are We Cool Yet?团队出品)练胆的入职第一日后,郝妩嫽被告知明日她将面对入职以来最令其兴奋的事,也就是她与同期六名实习生的转正交接——意味着她将拥有一间独立办公室。

当晚,郝妩嫽拉着安保值班室的赵叔豪饮了一打伏特加味鸡尾酒,趁着朦胧的醉意对名为匿名墙的基金会信访客服一顿痛骂,只是不知道语音识别系统能否成功将她文雅的方言与脏话转译成汉字送给电脑后的AI。但也罢,戏言如泼水,此夜的不雅之士亦不需迎接下个天明,熬过了没有保险和固定工资的日子,作为女儿、侄女又或隔壁的孩子的她也终于能在家族聚会时抬起脸来——将作为掩饰的事业单位员工的身份立在身前,她幻想不久后的日子,在餐桌上拉着家长里短的、给弟妹侄辈发着礼轻情意重的压岁钱的自己的背影。我是成年人了,她说,六千块一个月,不用担心五险一金,还包吃住,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这个基金会也挺不错的。

宿舍里,叶片已经泛出黑色的吊扇吱呀转动,缓慢地、蠕动着有规律的遮蔽灯管,再同日出般送它冒头。她躺在地铺上,手背虚掩视线,房间忽明忽暗,好像能看到星星在对自己眨眼呢。

眼皮拉下帷幕,趁着身体尚能动弹,郝爬上床板,将自己的身子从地板拉上被褥。不知何处的公鸡又开始啼叫,她睡了,像昏过去。

她似乎看到一些场景,模糊的色块,隐约的人与被赋予——但实际上只是滋啦噪音——的嘱咐。

一夜无梦。

直到日出,铃响,像僵尸一样,身体先于意识清醒过来。

她换下旧衣、洗脸刷牙、洗面奶抹了又抹,不耐其烦地在各种角度扒着自己的面皮,盯着自己的眼眶寻找最微小的眼屎…太油腻了,她想,还不够。浴室的大门再度紧闭,热水器轰隆开动,喷头的水流滋啦作响,顺着身体轮廓淌到足底,顺着瓷砖的纹路四散蔓延,最后,溪流的响声化作雾气蒸腾向上压迫着这狭隘空间的嘶哑。妩嫽没有哼歌,此刻所有的嘈杂都化作了旭日阳光下带着新被褥气味与温暖的亲切的交响乐。肌肉在舒展,与大脑一起放松,如此绝佳的享受将持续到褶皱的手指皮肤提醒她不得不停止。

她擦干身子,抹去脸上还残存在鼻尖眼角的水渍,伴着迈出浴室大门的脚步甩出一个漂亮蓬松的马尾。

朝阳初升,橙黄的日光从工桌上的温茶中折射出光点,清醒过后,她才完整的看见自己蜗居的房间变得整洁——拖鞋摆在玄关,原本随处乱丢的铝制酒瓶和塑料瓶被倒了干净,挨个竖起站作一排,垃圾桶是干净的,但没有套垃圾袋,想必是被人清理后带了出去。郝走向桌边,原本的垃圾都已不见,只有一杯泡着尚留余温的绿茶的玻璃杯,快冷了,大概放了有些时间。她知道赵叔来过。

她喝下几口茶水漱口,将剩下的从窗口泼出,便准备出门上工。

伸手欲拧门把时,郝想起自己昨晚似乎并未锁门,也忘了钥匙被抛到何处,她不确定这是真实的记忆还是酒后幻觉,但钥匙确实不在门上。转身去找,却在桌上原本放茶的一边发现一个由报纸折成的纸包,好似凭空出现。那纸包里裹的正是宿舍钥匙,她将其收起,却觉得那报纸莫名眼熟。从地上捡起展开后,她想起这是前不久在赵叔宿舍做客吃饭时,赵叔正练着的毛笔字——

「及暮无事则请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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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者

站点的安保换了一波又一波人,没有人关心这个部门,他们只需要盯着监控,记住几个特遣队的拨号——以及积灰的拨号键。在这个城市里,暴动已经是在生活中失踪的词语,对于这个站点来说,亦是如此。

如今的安保处已经缩减至仅剩五人,其中两个还是武装特遣队的候补员,离开只是早晚。于是,赵荣名正言顺地成为安保处的处长,不是因为能力和绩效有多突出,只是因为他在这里待的够久,久过这里的任何一人,仅此而已。

他四九年生,和这个国家同岁。姓赵,名荣,荣耀的荣,荣归故里的荣。没有人会去费力记住他的本名,站点的其他人通常只会喊他大爷,熟悉些的会叫他赵叔,偶尔有几位光顾站点门口老人民广场公园的小孩子会管他叫爷爷,但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若论资历工龄,赵荣毫无疑问是这站点的第一人,或者说,这个站点是被他看着长成的。

和大多数同龄人相似,他的前半生并未遇见任何异常,就像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活着。赵荣仅有小学学历,但说是小学,其实只是读了几年的扫盲班而已。从他学会走路、提水开始,他就和当时所有的农村孩子一样,帮父母干农活、做家务,从剥豆子到摊秋稻,只要不是重活,总有需要他出力的地方——六七岁时的记忆早已模糊褪色,现在的赵荣只能回忆起当时的老家回来了不少年轻的大人,他们只有二三十岁,年长的人较少,岁数也就四十左右,他们还年轻,身强力壮,但脸却比活了半辈子的父母还要黝黑,其中一些还少了条胳膊或者手掌。这群人很有精气神,干起活来一开始却还不如他这个孩子利索,但不论是父母还是村里的其他长辈都喜欢他们,就好像是他们的孩子高就归乡。他不懂这些陌生的大人,也不懂“复员”是什么意思,但孩童好动的天让他忍不住去接近,试着了解他们,想做朋友。

赵荣的父母没有阻止他,其他长辈也没有,好像这是理所应当发生的,那些复员回家的青年人们也喜欢这个有些莽撞的孩子。他们很自然的玩在一起,好像赵荣已经是个大人,或者他们又变回了孩子。时间长了,几个胆大的青年还将民兵队里放着的手枪给赵荣玩,让他旁观民兵训练,教他搏击(只是学步一般的模仿)——他跟着学的民兵识字,少时读过书,偶尔会戏称他为“小赵尔”,管自己叫“赫来”,没人懂他的笑话,但所有人都笑得开心。

当少年时,家乡闹了大旱。起初,家里和社里的存量还能让人勉强吃饱,随后,粮食便少到只够过活的程度,他们不得不重新开始捉老鼠、田鼠之类的野味,就近挖找着还活着的竹笋,拔野菜、捡野栗子吃。他记得当时很饿,连做梦都能梦到美味的草根吃。

但人没法用白日梦填饱肚子。他忘了是哪一年,只记得是个冬天,或者是一场逆春寒。那日家中已尽粮食,就连门口大树的皮都被扒下来用水炖烂了吃。他的父亲与几位同伴一起进山打猎,没有回来,也没有人愿意再进山,不论是找食还是找人。再两日之后,床上还能睡醒睁眼的,就只剩下他这个孩子了。他不幸地活了下来,幸运地挺过了灾难的最后一刻。

熬过几年,成年后他参了军,在远离家乡的边疆谋生活,他不像那些年轻的同龄人一样有激情,只是为了不要饿死。军队里还算太平,他一连几年都待在基层当兵,顶大只是一个班长。

七九年的时候,他正值青壮年,也正巧的,他所在的团部被命令前去支援越战。于是他坐着卡车去了,没有一点怨言,也没有什么感想。都当兵了,自然是要上战场打枪的,不然在家种地不更安稳,他这么说着。

战争比想象的艰难、痛苦。时不时有战友受伤、死亡,这些人中有的是他手下的士兵,在死前还笑着喊他老班长,而更多的人他素不相识。他一开始会愤怒,在交战时发泄着扣动扳机,但死神始终没有临幸他。在那之后,更多的痛苦和愤怒蜷成一团,变成了压抑、麻木和不知所措。当他每晚交接完入睡时,越北的丛林就像儿时后山的树林一样向他扑来,要像吞噬父亲一样将他吞噬。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怕死,但每次只要身边还站着同袍战友,这种心绪很快就会被压下。

他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后来也没有去翻阅连队的战斗日志,他只记得某日的战斗时,他们遇到了鬼——或者说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这些人与非人形的生物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不是越语,凭着儿时看露天电影的记忆,他觉得这是日本话——并且不持武器或者拿着从未见过的不似枪械的东西,仅仅是一只小队就能轻松挡住一整只连队的攻击。它们能无视步枪,手榴弹也许有点作用,但杀伤并不明显。他们神出鬼没,与连队僵持着,伤亡与时俱增,但对方也并非不死。

赵荣短暂的直面过这种怪物和怪物般的人类,在一次侦查行动中,不慎被发现的他被矮半个头的敌人压在身下,刺刀被死死地握住,甚至被捏到变形。短暂的对峙中,他从敌人的瞳孔中看到血红色的光芒,那是对活着、对胜利的渴望。赵荣不懂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父母口中会吃掉小孩的鬼怪。但他最终还是逃了出来,把敌人的情报带回队伍,几轮炮火支援后,他们总算得以推进,他也在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背后和大腿后早已浸透血迹——但好在这些伤倒不至于截肢。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团部甚至师部的上级报告这次战斗——浪费炮弹资源是不可容忍的,但他们该如何解释?遇到“鬼兵”?不,连他自己都不认为这样的理由能够让人信服。他向上级汇报了所有情报,尽可能的把脑子里的所有记忆都抖搂出来。然后,连队的指挥部又向更上级做了汇报,至于内容如何,他不得而知,只知道师部决定撤回他们这一支前线连队,要换一个更有经验的部队来顶替,这也意味着他们不用再进行补员,可以直接回到后方修养,或者干些后勤工作。至于那敌人,上级没有向他们透露任何信息——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他们是叫Jirai的IJAMEA日军,原本以为越战时已经被美军剿灭的残部的一部分——只是为整支连颁了二等功,而连队的指战员又特别表扬了他们几个侦查员,他觉得受之有愧。而直到战争结束,他们都没有再回前线。

在后方医院修养一阵后,赵荣的身体恢复的七七八八,战争胜利的消息也恰逢其时地传来。他回到原本的连队,因为立了功,他被通知上级有意提拔,将他调离基层,薪资和补贴更好,也不用再上前线——边境仍不安定。他做了一些思想斗争,最终放弃了机会,申请退伍后,被安排到故乡的武装部负责民兵工作。

政府安排的工作是个闲职,老家也已经没了什么民兵队伍,当他回家时,一切都变了很多,熟悉的地方也变得陌生起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常常在曾经老民兵训练中心门口的人民广场的公园里散步,像小时候一样,像那些小时候那群从朝鲜回来的青年人一样和陪着小孩子们嬉闹。

之后,经济改革的步伐也进到了这座城市,但他只是像个蜡像一样坐着,看着它变得繁荣起来,被它抛在后面。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还是日复一日的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不同的孩子奔跑嬉闹。再然后,他工作的这个民兵训练中心也面临着拆除的命运——这里已经远离城市,不再被需要——它从原来的泥地泥屋到西式洋楼,即将变为一片废墟。

他准备走了,不知道目的,只是打算随处转转,等自己失业之后,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他又一次体会了不幸的幸运——随着开放一并而来的,一个名叫“SCP基金会”的组织从政府手里接下了这栋大楼,而顺便的,他被以“有丰富经验的人选”被推荐到那里工作,而推荐人是他曾经手下的士兵,现在也转业到了这里,不过身居更高位。

就这样,他从赵班长、赵干事,变成了现在的赵叔,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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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 员

仅刷了层腻子的水泥灰墙壁早已开裂,露出死灰的水泥结构,这些裂缝蜿蜒曲折,像河道,或是闪电,露出开始成灰的内壁。偶尔,会有一两队蚂蚁借道,从某处更加明显的裂隙,又或者是外墙的爬山虎上钻进这个房间,顺着没有被地毯完全覆盖的地板空隙攀上眼前对面的墙壁。它们忙忙碌碌地行走,不知去向,不知为何,只是一味跟随着上一只蚂蚁留下的痕迹,一来一去,两条并肩又反向的队伍匆匆行走,带着一旁比较少见的更大只一些的蚂蚁,将那些走错路、磕到了腿的小工蚁粗暴的送回正轨,不容许一只掉队。

可,在这钢筋水泥构成的墙壁中,蚂蚁们又能寻到什么呢?一些人类死皮、一点食物粉末、或者是其他昆虫的尸体?这些蝇头小利,哪怕是对蚂蚁来说,恐怕也是微不足道吧。它们驱动三对足节,感受着前人留下的气味,触角舞动着,不知道是像表达什么,还是自然而然。有时,也会有苍蝇降落在正忙着行军的蚂蚁们身旁,搓着前足,四处走动一会后便又再次飞走。自始至终,究竟有谁发现过那只神秘的,开辟了这条路径的领头蚁?谁也不知道,无论是蚂蚁,还是透过领导的肩头直达其身后墙壁,想要以优秀的视力看清这些小生命的郝妩嫽。

“我们基金会在这个城镇驻扎也快有小三十年了,你们也知道,现在的世间——至少是我们这里,这样的非中心地带也已经太平了,这里的人手也不是那么紧缺。不要唉声叹气,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能在这么安全的后方工作,是你们在基金会的工作中最大的福分。”眼前的主管没有像传统的领导一样,说一大堆有的没的车轱辘,讲话不长,但表情十分用力,时不时喷出星星点点的唾沫,溅到郝妩嫽的脸上——他是那种比较坐不住的人,每天的晚饭后,都能在广场上看到他与赵荣,以及其他中年人一起在广场上下棋、打球,当然其中可能也有这个房间并不很大的原因,他离站成一排的郝妩嫽和她的同事很近,“但是,你们也不能懈怠了,不要想着基金会会养你们一辈子,表现得差,照样是会被解雇的。尤其是不要让我发现你们当中有人在工位摸鱼,吃干饭。”

主管踱步回他的椅子上,喝了口茶水,“我这人也不是那种搞形式的死古板,宣誓就免了,你们自己拿着那纸看一遍得了,真要念出来,我都替你们害臊——但是可别转头就忘了。散了散了,都回自己工位,下午记得找各自组长报告。”

“明白。”郝妩嫽小声咕哝一句,便低着头跟随人流碎步离去,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末尾的。不知为何,今日的她只想让自己尽可能变得透明,不让任何人察觉自己。她快步走出办公室,在此之前甚至不敢抬手擦掉脸上让她感觉恶心至极的口水,不想在乎自己的低语究竟是否被人听见,直到跨出门口,没有亮灯的阴暗走廊带走了身边的同事,她感到一阵痛快,就像几乎石化的心脏在这一刻彻底破碎。郝长舒一口气,接着也遁入阴暗之中,前往这栋楼的无数房间中,属于自己的小格子。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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